唐雨溪身子微微一動，不知是因為海風太大，她打了冷顫，還是心中有所悸動。只聽她道：“你知道，我是怎樣……是怎樣……熬過……熬過這二十二年的嗎？”

人世如白雲蒼狗，瞬息萬變。二十二年，足可使得滄海變為桑田，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，嬰孩長成大人。二十二年的時光，見證了塵世間多少悲歡離合，聚散沈浮。而在這二十二年間發生的一切幾乎與她沒有任何鉤掛。她曾經叫作‘千手武西施’，是蜀中唐門的驕傲，是受萬人追捧的明珠。自劍門決裂，愛女丟失以後，她四外奔波，苦苦尋找，一路上飽受摧殘，不知已崩潰過多少回。她羞於遇到故人，甚至刻意回避，獨來獨往，寧可默默忍受，也絕不向任何人啟齒，因為她更害怕某些不懷善意的熟客會戳她脊梁骨，冷嘲熱諷。她明知卑微，卻還要尊嚴。唐門中有她的父兄姊妹，那裏有很多關愛她的人，能夠給她溫暖。但她更關愛那兩個丟失的孩子，只要一天沒找到，她就不能安心。她現在唯一的指望，和二十二年前一致，便是找到那兩個因不慎而弄丟的孩子。

周元嘉道：“二十二年過去了，我們都老了。雨溪，當年是我對不起你，請你能夠原諒。”

唐雨溪道：“那沒什麽，我當年發過誓，不會再見你，以後也不會見你。”

周元嘉心中一涼，二十二年過去了，她仍記得當初發過的誓言，可見她恨得有多認真，恨是多麽深切。

周元嘉呆立當地，半晌無語。他歷盡千辛，為的是就是找到她，當面求她原諒。她原諒了，可與其說是原諒，甚至可說她早已不再介懷。倘若唐雨溪還如當年那樣對他疾言厲色地痛罵，他反而還要好受一些。但時過境遷，她不再像當年那樣火爆了，她不再介意，冷靜了，甚至是冷漠了。周元嘉想起了當年寫下的那幾句詞‘春光好，粉面朱華去渺渺，他年白發共誰瞧？最怕分離，音書難捎，頻頻惹人惱。”

周元嘉心中想：“果然粉面朱華已不在，只剩下一頭白發了。共誰瞧呢？”重逢之前，他日夜思量，期盼著遇到她，希望求她諒解，共度餘生？這時，他感到這希望正一點一點地逝去，越來越加渺茫。

唐雨溪沒有回頭看他一眼，她靜靜地佇立在海岸邊，仿佛已化身為一蹲礁石。周元嘉心想：“她不會見我了？我還留著幹什麽？”

他想走，可是去哪裏呢？世界那麽大，卻找不到一個容身之地。霎時間，他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、失落、孤寂、無聊。

周元嘉垂淚道：“我這一生就是個錯誤，我一無所有了，只剩下這副殘軀。”洶湧的海浪一陣陣拍擊著岸邊，他的眼光移向了大海，一眼望去，無邊無際。

周元嘉心中一動。道：“我幾次尋死，居然沒有死成，可笑得很。既然你不會見我，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？不如就讓我這副皮囊永遠葬身大海，你就不必再擔心會見到我了。”周元嘉話猶未了，大喝一聲，身子飛起一丈多高，直直地落向大海裏。只聽啵的一響，打起無數水花。

丁秀英、林佩蓉、蕭爻、唐雨溪同時大喊‘不要！’，三人沖到岸邊。但見碧波蕩漾，一簇簇海浪卷起來又落下，除了茫茫海浪之外，更無一物，已沒了周元嘉的影子。

唐雨溪臉上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，大聲嚷道：“周大哥，周大哥。你……你不是一無所有，我們還有孩子。啊！我為什麽沒有告訴他？是我害死了他，我這就去陪他。”唐雨溪縱身一躍，跳向大海。

蕭爻滿臉惶急，道：“別！”就在唐雨溪的身子即將觸及海面時，蕭爻已抓住了她的背心。動勁一拉，將她拉了上來。

唐雨溪道：“我自願去死，你不要攔我。”說完，又要往海裏跳。蕭爻心神大亂，只有一個念頭——不能讓她死。當即抓住她肩頭，硬將她搬到一邊。迅捷出手，嗒嗒兩指，封住了她的穴位。唐雨溪叫喊道：“你放開我！你放開我！我要去見周大哥。”

蕭爻大喊道：“周大爺，周大爺……。”

林佩容流淚道：“蕭大哥，這怎麽辦？”

蕭爻一抹眼淚。道：“你看著她，我下海去救周大爺。”

林佩蓉嚇了一跳。道：“太兇險了？”

蕭爻道：“周大爺待我恩重如山，無論如何，我都要去試試。”

林佩蓉道：“好！如果你天黑之前還不上來，我就下去。”

蕭爻含淚道：“我一定會把周大爺救回來的，你放心，好妹子，我可舍不得你呢。”

只聽蕭萬立長嘆一聲。道：“哎！周兄最終還有沒能看開，還是沒有放下。”

蕭爻聽到蕭萬立的聲音，危急之中，又更清醒了幾分。道：“爺爺，你看好她們。”

蕭萬立道：“爻兒，你學了寒冰烈火掌，下去之後，記得用寒冰閉氣決。”

蕭爻恍然大悟。道：“是！”當即走到海邊，深吸口氣，縱身躍下。只聽撲通一聲，打起無數水花，再無蹤跡。

蕭爻剛入水時，冷氣襲體，傳來一陣涼意。只一瞬間，整個身子就被海水吞沒了。他立即運轉寒冰閉氣決，封住七竅，不致吞服海水。蕭爻心中想：“周大爺因傷心絕望跳海自盡的，他既已抱定尋死之念，那落海之後，必定不會運氣封住口鼻，也不管落在哪個方位。那他便是任由海水沈浮，海浪將他沖到哪裏，他就到哪裏。哎！大海茫茫，我如果想要盡快找到他，只得模擬他落海的情狀，任由海浪浮沈。”

封住氣息之後，蕭爻便放松全身，任由海浪沖擊，不刻意改換漂流的方位。他極力睜著雙眼，搜尋周元嘉，但眼中所見，凈是湛藍的海水，能見度達不到兩百米。海面上方波浪洶湧，沖擊力較大。入水漸深，沖擊力就減弱了。待到了百米以下的海域時，已完全感覺不到有任何波折，身子直直垂落。蕭爻只見四周盡是往來穿梭的游魚，有的煽著大鰓，張合著吞吐海水，有的吐著水泡，有的追逐嬉戲，東一簇，西一堆。大海是水族的天堂，果然如此。越往下去，蕭爻漸漸覺得下落速度越來越慢。越是深海區域浮力越大。蕭爻心道：“想來如果海水的浮力大過我體重時，我便不會再往下落了。周大爺比我矮一些，他沒我重，不會比我落得更深。”

漸漸地他感覺到已是飄在水裏慢游，他極力睜大雙眼，向四面觀看。但魚群太多，十分肥大，有的甚至比自己還大，遮擋了視線。他活動手腳，劃著水，細小的魚兒受到波動，驚慌地逃開了。魚類之間，自有通感，小魚一走，便帶動了大魚，也驚慌地逃開。這一來，視線頓時開闊，只見前面不遠處橫飄著一人，隨著水波上下浮動。蕭爻心道：“周大爺！不知他飄了多久，哎！他內力深厚，若肯運氣自救，那就好了。”

當即展開手腳，運勁游了過去，果然是周元嘉。周元嘉臉色慘白，肚腹鼓漲，比平時大了兩倍，那自是喝了太多海水的緣故了。蕭爻伸手去探他鼻息，鼻孔裏沒了呼吸，已然死去，但身體尚有餘溫。蕭爻心中一酸，只盼將周元嘉送上岸後，仗著爺爺那一身超凡入聖的修為，能將他救活，或是有什麽奇跡。他不敢不多想，一手拎著周元嘉的後領，托於頭頂上方，一手騰出來浮水，雙腳交替登水，一步一步往上浮游。

蕭爻向上游出近百米時，只見魚群大亂，不辯方向地東奔西逃。數十條大魚，向自己沖了過來。蕭爻暗叫糟糕，這水中，受海水的影響，即使發掌擊去，也打不出多大的力道，不能驅逐那奔過來的魚群。蕭爻生怕周元嘉再被魚群沖擊糟蹋之後，再難救活。便將周元嘉的身子放在自己身前，提起十成真氣，運於後背。轉過背，去擋沖來的魚群。魚群從自己身子兩邊迅捷地竄過，一陣猛烈的沖擊之後，總算散了。蕭爻正要往上游，忽然，只見一條體型十分巨大的鯨魚張著大口，向自己沖過來，牙齒有普通門板那麽長。牙縫裏有殷紅的血跡，看來那鯨魚已是餓極，正出來覓食。

蕭爻心中惶急，跟那鯨魚一比，實在太過渺小。要是逃不過，必將被它活活吞入腹中。眼看那鯨魚張口咬來時，蕭爻運起全身之力，向後急縮。鯨魚的嘴角擦著身子急馳而過，總算逃過了一劫。那鯨魚卷動了四周的海水，蕭爻不由自主地旋轉了起來，轉了幾轉之後，終於停下。那鯨魚剛急馳過去，忽然又轉過身，張著嘴沖了過來。

蕭爻大是焦急，剛才勉強躲過一次，這次只怕不會那麽幸運。正在這時，卻見翻動的海水中，落下一根白棉繩，繩頭綁著一塊巨石，想是繩索較輕，扔繩的人怕繩索不能進入深海區，才綁了巨石。不知是何人丟來的，蕭爻無暇多想，抓住繩頭，運勁往上拉動。突然，只覺得繩索上傳來一股極強的吸力，跟著繩索帶著蕭爻往上急收，勢頭十分勁急。蕭爻只覺得身子往上急飛，過得片刻，沖出了水面。上升之勢不減，又向上空飛出數丈之後，繩索上力道已盡，方才開始回落。蕭爻這時已看清，繩索一端是在一艘船上，船泊在海岸邊，船頭甲板上站著數十人，拉著繩索，蕭萬立也在其中。

蕭萬立高聲喊道：“爻兒，送周兄來船上。”

蕭爻收回寒冰閉氣決。運轉寒冰閉氣決時，不能張口說話，一張口就破功了。答道：“是！”當即躍向甲板。甲板上的人紛紛讓到一邊，騰出空地來。蕭爻輕緩地落到甲板上，將周元嘉的‘屍身’放在中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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